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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 2022-07-15

“锡城,你可能要保不住了。”

说完,谢聿看向宋万年。

后者勃然大怒。

“不可能!

“要我宋万年认输,就这一句话,不可能!

“绝对不可能!”

宋万年四十有五,创业做互联网外卖平台四年,在江浙商圈,是出了名的一名悍将。此刻他勃然大怒,旁人见了如坐针毡,除了谢聿。

谢聿指了指车窗外:“宋总,看到没有?又一个外卖站点,而且,不是你的。”

他平铺直叙,浑然不似在讲一个估值百亿元的投资:“你以为你能围点打援,进攻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申州,却没有料到,申州的敌人也正想着趁这个空当攻下锡城。若是锡城保不住,甚至只要丢掉了一部分,你就等于给了对方一个天大的好机会。他们完全有理由对资方提出这样的要求:只要给我钱,我就可以干掉宋万年。”

宋万年脸色煞白,那是一头大型猛兽被一群大型猛兽盯上的惊恐之状。

“在一个地方做老大做久了,难免会倦怠。还记得三年前,你准备打下锡城外卖市场的时候,最重视的是什么吗?”谢聿提醒他,“是钱。”

“做外卖平台,烧的是钱,确切地说,烧的是支持你的我们‘桥银’的钱。简单提个醒好了:拿人口来说,申州约两千四百万,锡城只有约六百万。尽调时桥银为你算过详细的一笔账:在锡城,算上每天的订单量和补贴费用,一个月差不多要烧掉一个亿;换作申州,人口扩大四倍,先不说你承不承受得起,单说桥银,即便承受得起,魏总愿不愿意承受,也是一个问题。”

宋万年脸色惨白。

再好的构想,一旦失去资方,就是废纸一张。成王败寇,谁掌握资金,谁就有话语权。对于宋万年而言,他全部的话语权,无非是一个人给的:桥银魏应洲。

宋万年喉咙一紧:“我只是……”

谢聿:“只是不甘心,只在锡城做一个小小的外卖生意,是吗?”

是的,宋万年不甘心。

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,锡城只占四千六百平方公里,身处鱼米之乡,固然声名远播,但他占山为王太久,这块土地早就容不下他急剧膨胀的野心了,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一座城市:申州。

申州,远东最大的工商业城市,宋万年雄心勃勃想一举拿下的目标。无数个凌晨,他都为一百五十公里之外的盛景着迷不已,相信自己必然可以拿下申州,一如当年拿下锡城一样。

可是,他没料到,锡城只有一个宋万年,申州却有很多个,甚至,那些对手,比他更“宋万年”。

谢聿看着他,道:“‘欲攻中原,先去申州拜码头。’这些年,这句话害了很多人。攻,也分很多种,攻什么行业,怎样攻,差之毫厘,失之千里。对外卖平台来说,比起申州,民营企业活跃、可以辐射长三角平原的锡城,才是最好的战场。国内平台终有一战,不在申州,不在中原,恰恰就在锡城。可惜,你不信我。你背着我,背着桥银,进攻申州,如今深陷泥潭,这是你自找的。”

宋万年终于慌了。

谢聿为人周到,惯会给人留三分余地,极少放狠话。宋万年知道,一旦谢聿将狠话放了,就意味着一切再无回旋的余地。

他忽然从车后座跳起来。

“我不认输!

“谢聿,你帮我,再给我一次机会!

“国内外卖平台‘百团大战’,走到今天,我不甘心!”

谢聿冷静地看向他:“四面出击,围城无阙,是兵家大忌。宋总,你两条都占了,败得不冤。”

“我还没有输!”

车后座的二人火药味十足,前排的司机置若罔闻,悄无声息地将车内的隔断屏升起。

司机跟了谢聿很多年,年近五十,识人辨色,尤其懂得领会雇主的意思。他戴着一副白手套,将车开得四平八稳。谢聿上车前对他吩咐“绕着锡城一直开,不要停”,他就真的做到了匀速六十码,连红绿灯都能恰好通过,极少停车。谢聿喜欢一切将事情做到极致的人,同时给这样的人开出不菲的薪水。这种雇佣关系极好,是谢聿顶喜欢的那一种。

这会儿,司机目不斜视,仿佛眼里只有面前的路,全然听不见后座的失声哽咽。

是的,宋万年已经在哭。

他方才的火药味,更似对自己穷途末路的恐惧。

谢聿递给他一张纸巾。

中年落泪,必是到了伤心处。旁人的直视,是一种残忍。给予胜败同样的尊重,这是谢聿的原则。

宋万年倒在后座:“我想见魏总。”

谢聿道:“太晚了。魏总既然派我来,就不会再见你。”

宋万年明白,谢聿没有骗他。

这十年,桥银“魏谢”联手的场合,在上东城无一不是震山林、惊群鸟。区区一个宋万年,还远远不够格令“魏谢”同时出面,这点自知他是有的。

他不再挣扎。

“那你们准备对我如何?”

“桥银当然是带着办法来的。你和魏总同坐一条船,而我为魏总办事,所以,你听我的,我不会害你。”

接下来,又是一阵低语。

一小时后,谢聿吩咐:“停车。”

他亲自送宋万年下车,少有地多讲了一句:“自古有话‘有锡兵,天下争;锡城宁,天下清’。宋总,吴越之战即始于此,你太低估你曾经拥有的东西了。”

很快,远处驶来一辆车,宋万年被下属接走。他久久未回神,连一句礼貌的“再见”都忘了说。

谢聿可以理解。

他靠着车门,极目远眺。停车位极好,京杭大运河就在眼前。古城沧海桑田,只有这条自隋唐缓缓而来的大河穿城而过,千年不动声色,像极了他理想中的模样。

距离锡城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上东城,今晚喜迎豪门盛事。

桥银董事会主席宗明山七十大寿,设宴百桌,共谢亲朋。

百年历史,上东城几番云涌。天时、地利、人和,为上东城经济发展提供了丰厚沃土。强手林立,轮番登场,一举将上东城推向世界经济舞台正中央。

其中,桥银宗家,必有一席之地。

宗家的兴旺,始于宗明山。

宗明山的左腿先天有疾,医生说以后可能就瘸了。就这一句误诊,令宗明山出生不久即被父母遗弃。幸而他大难不死,被一个挑货做买卖的小贩抱回家,捡回一条命。五岁起,他就跟着养父走街串巷,尝遍人情冷暖,竟慢慢练出了一身做买卖的好功夫。十八岁起,他已完全能独立谋生。

苦难浇灌了宗明山的野心,使他很快明白一个道理:要想活,必须向上爬。

这个机会没有让宗明山等太久。

是年夏天,上东城采矿业三巨头之一的“嘉荣矿业”爆发家族内乱,董事会主席突发疾病横死,公司派系林立。眼看公司就要分崩离析,管理层急了,想着将公司交给创始人家族那一群蠢货,不如赌一把,交给真正有能力管理公司的人。

彼时,宗明山已是嘉荣一个不大不小的官,平日被叫一声“宗经理”。嘉荣最不值钱的就是经理:职能不清,经理满天飞,基层民怨四起。唯独宗明山是个例外,他把经理这个位子坐得很不一样:对上勤恳办事,对下团结一致,对外奋勇杀敌,对内都是兄弟。在公司陷入内乱之前,宗明山已经是嘉荣的一块活招牌。

管理层代表找到宗明山,恳请道:“不如宗经理带领我们,试试让嘉荣好起来吧。”

得人心者得天下,宗明山就这样被推向了台前。

他振臂一呼,排山倒海。二世祖们根本不是他的对手,齐齐认输。双方坐下签字,公司从此易主,这在当时引起了一阵哗然。篡权,成了坊间对他的定义。然而,很多年后,这一行为却有了一个更文明的称谓:管理层收购。

野蛮与斯文,仅在几字之间;商业文明的发展,却已是天翻地覆。

宗明山做生意,讲的是一命二运三道义。命里有,不伤江湖道义,则生意可做;否则,就算黄金万两堆于前,他也不为所动。袋袋平安的钱才会是大钱,觊觎伤人伤天理的钱,迟早有一天会被反噬。

十年矿山生意,日进金斗。从第十一年开始,日月换新天,宗明山的矿山生意结束了。结束的原因在于采矿业乱象频出,监管层痛下决心,改革上东城采矿业,将其纳入统一监管,收为国有。

上东城沸腾了。

一边,工人们齐声叫好;另一边,企业家联合起来发起抵制。

第一个反对抵制的,是宗明山。

他选择毫无条件交出企业,并在第二天通过媒体发表声明:嘉荣本就不属于我,我只是有能力暂时带领它走了一段路;企业需要更好的领头人,带领它继续往前走。

很多年后,宗明山对魏应洲讲:“做生意,生死攸关的永远只有一条:拿得起,放得下。一些旧派的生意人自视甚高,会反复琢磨一个命题——我如何控制百年企业。但其实,有远见的人会琢磨它的反面——我如何放下百年企业。”

宗明山主动上交嘉荣控制权的举动在当年轰动了上东城,外界甚至猜测他会移民,但万万没料到,当时已过不惑之年的宗明山主动表了态:不会走,即便不做上东城的矿业生意,也永远会做上东城的好市民。

一年之后,矿业行业整顿迎来第一阶段的成功,宗明山名列有功人士名单首位。年底,监管层召开上东城商界迎新春会议,宗明山虽已淡出商界,仍被邀请列席。

会议规格颇高,一位要员在新春致辞中说了一句话:“上东城接下去的方向,只有两个字可以概括——开放。希望和在座各位一道,共创辉煌。”

宗明山眼神一振。

会议茶歇中途,他与要员遥遥相望。要员钦佩宗明山的气量,主动走过来与之攀谈。最后,要员笑道:“像宗先生这样的好市民,我们期待,未来也可以成为上东城的中坚力量。”

宗明山本已沉寂的一团心火,再次燃烧。或许,他心上的这把火,从未熄灭。

有抱负,有理想,有为实现理想死而无憾的勇猛,这就是宗明山。

他在脑中飞速思考:开放意味着什么?会有源源不断的人口拥入。人口拥入意味着什么?必须有地。上东城寸土寸金的未来,就在这一日,在宗明山脑中成形了。

隔日,宗明山押上全部身家,开始疯狂购地。

上东城经济腾飞的三十年,宗明山跟着再一次腾飞了。

当然,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。

全球金融危机那一年,上东城作为远东经济中心,损失惨重。那段时间,重度参与楼市的宗家和重度参与金融市场的周家,成为上东城商界两大教科书式失败案例,惨不忍睹。但和从此崩塌的周家不同的是,宗家再次爬了起来。

这一次,它靠的不是宗明山,而是一个女人——宗明山一生中唯一的女人,庄素央。

庄素央在成为宗太太之前,是上东城有名的“老举”。

坊间对这个职业有个文雅的说法,叫“公关人士”,也有一针见血的说法,叫“交际花”。各行各业都分三六九等,老举也是。做到头牌的老举,就绝非一句“交际花”可以概括的了。

庄素央十八岁出道,倾城之姿一夜天下知。和旁人不同的是,庄素央不仅有“姿”,还有“魄”。

这个“魄”,是魂魄的魄,也是魄力的魄。既然做老举是她贫苦人生唯一的出路,那么她就要做到最好,做到那人上之人!

话虽如此,连庄素央自己也知,行行出状元,一榜之内永远只有一个状元,总有新人压旧人,漂亮脸蛋压皱纹,她的倾城之姿又挨得了几年?上岸,一定要上岸,这是庄素央在夜夜笙歌之下,冰冷内心的唯一信念。

如何上岸,这不难;选谁上岸,这才是难。

做到她这个地位,她日常周旋的皆是名流巨富,不是没有遇到过诚恳的,但充其量也就是愿意“金屋藏娇”罢了——选一处宜居之地,远离上东城,然后置一套房,将她安置其中,千万要求都可满足她,唯一给不了的就是“太太”的头衔。男人,但凡做到名流巨富,有一条准则会严格遵守:家中明媒正娶、生儿育女、携手伉俪的正妻,地位万不可撼动;逢场作戏的其他女子,只可做点缀,绝不能喧宾夺主。

庄素央见惯了对妻子恭敬的男人,心中不无震动。她羡慕、嫉妒、痛苦,又无可奈何。

宗明山就在这个时候进入了庄素央的视线。

一见钟情足以概括宗明山对庄素央的感情,庄素央也对宗明山另眼相看。她看上的倒不是这个人,而是他拥有的一个诱人条件:至今单身未娶。

很快,庄素央成了宗明山明媒正娶的宗太太。

上东城娱记为这件婚事做足了文章。

宗明山的压力不小。世人眼光太恶毒,闲话听久了,他总会受影响,但比他更受影响的是庄素央。她的历史是她抹不去的污点,若不想办法将它从宗明山心里抹去,她将无未来可言。

这个机会,还真来了。

两年后,全球金融风暴席卷而来,宗家跟着楼市一起崩盘。宗明山扫楼的眼光很准,对财务风险却不怎么精通,杠杆用得很足,可每次宏观调控都弄得很狼狈,更何况是威力甚于宏观调控几百倍的全球金融危机。银行抽贷,收房,宗家眼看就要一败涂地。

这时,庄素央站了出来。

某一晚,她坐在梳妆台前,问丈夫:“是不是只要银行不抽贷,你就有机会东山再起?”

宗明山点头:“原则上,是这样的。”随即他又摇头,“但哪有这么容易,银行已经收房了,更何况是抽贷?”

庄素央拿起口红,对准双唇,细细涂抹一圈,秀色可餐。

宗明山不解:“都快睡觉了,怎么还化妆?”

庄素央不答,对他招手:“明山,你来。”

宗明山回了一句:“怎么了?”

他走过去,只见妻子从首饰盒里拿出一只价格不菲的上好玉镯,递给他:“来,你给我戴上它。”

宗明山接过,不明所以。

面对女人,尤其是漂亮的女人,他总有些天生的木讷。他呆呆地愣了一会儿,再回神,玉镯已戴上了庄素央纤细的左手腕,低低垂着,娇艳动人。

他忽然有些惶恐:“你、你要做什么?”

庄素央收回手,将腮红、口红、眉笔一一放入抽屉,回眸一笑,昔日头牌风采重现。

宗明山听见二十五岁的妻子对他道:“明山,这回,我帮你一次。”

汇林银行,上东城老牌银行。

上东城银行界素有“两汇一费”的说法,“两汇”即指美国的汇星银行以及本土的汇林银行,“一费”则指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费士桢。

费士桢早年留学美国,毕业后即加入汇星银行历练,任职于大宗商品部门。他从基层交易员做起,三年时间,做到大宗商品期货部门一把手,老外直呼“impossible”。银行其他员工对此颇有微词,汇星副总裁拿出一张惊人的业绩表,下面齐齐没了声。业绩表上的名字正是费士桢。

此后,费士桢在汇星平步青云。高层给费士桢大量轮岗机会,让他涉足投资、证券、期货、外汇、债券等多个部门。费士桢如海绵吸水一般,苦读、苦干,熬常人之不能承受之苦,终于将自己熬成了横贯东西、长袖善舞的金融全才。

七年后,汇星向费士桢发出邀请,开出百万年薪,请他任职副总裁。费士桢斯文一笑,说了一句话:“Sorry.”

隔日,费士桢离美返国。飞机落地上东城之时,美国汇星的老上司布朗顿悟:“不妙,放虎归山了。”

更令人意外的还在后面。

半个月后,上东城老牌家族银行汇林举行股东大会,公告新任董事会主席:费家长子,费士桢。

舆论哗然。费家的神秘与低调再次令人措手不及,连大洋彼岸的汇星都未料到,辛苦培养的储备人才竟会是竞争对手。

两年后,布朗和费士桢再次见面,汇星和汇林已在上东城这片金融热土上厮杀得难解难分。布朗感慨万千:“费,我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。”费士桢笑,仍用当年的称谓礼貌回道:“老板,我则是很期待这一天。”

庄素央和费士桢有点交情,很私人、很不错的那种。

在庄素央的历史中,费士桢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。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,费士桢都是庄素央唯一的入幕之宾。那两年,费士桢刚上位,汇林董事会主席这个烫手宝座,他尚未坐稳,焦灼苦闷时,庄素央就是他的避风港。

费士桢一直以为自己会娶她。

他扎根美国生活多年,思想开明,对庄素央从不戴有色眼镜视人,甚至有些“风尘中人多侠义”的欣赏。直到费家横加干预,父亲对他言明:要坐稳董事会主席这个位子,强强联姻必不可少。费士桢不敢大意,因为他还有两个弟弟,精明程度不在他之下,稍有不慎,就可能将汇林拱手让人。

庄素央等过费士桢,但没有等太久。

得知费家的意思,她转身离开得坚定又迅速。上东城的头牌,纵然满盘皆输,也绝不做现代版的李香君。

过不去的,是费士桢。

男人率先毁约本就不仁,庄素央的坚定离去更显得他不义。一流的金融操盘手,在情关上的操盘却十分手生。

庄素央断然抽身,占尽先机。分手那日,费士桢赠给庄素央一只玉镯。伴随这只玉镯的是费士桢的一句承诺:日后若有事,尽可来找我。

多年之后,桥银董事会主席太太戴着这只玉镯,敲开了抽贷桥银的汇林银行董事会主席费士桢别墅的大门。

后来,宗明山几次试图询问起那晚,皆被庄素央以一句“旧友相聚”四两拨千斤地拂了过去。宗明山再问,她就一笑,反问:“你以为我们会发生些什么?”她未将话说明白,已将意思表达无误:这种怀疑,不仅是侮辱我,更是侮辱你,侮辱费士桢。

宗明山从此沉默,不再过问。

庄素央从费士桢那里带回来的一纸协议,有惊人分量:汇林承诺,不再抽贷桥银资金,并且将举汇林之力,助桥银度过危机。

拿着协议,宗明山痛苦万分。一个本想给妻子好生活的男人,却靠着妻子获得了好生活。宗明山自尊心甚高,这一痛苦对他而言,无疑太深了。

宗明山永不会知,这桩事之于庄素央,是完全不同的。她将它视为权谋,一个坐稳宗太太位子的绝好权谋。

要让一个男人将有污点的女人视为珍宝,捧在手心一生一世,如何能成?庄素央知道,这绝非靠爱就能成的,而要靠别的,比如愧疚、亏欠、恩情。曾经,她只有遇到恩客的命,如今,终于也有幸做了一回别人的恩客。

她知道,凭着这一份恩情,从此宗太太之位必将稳如泰山。一次低头和一生命运比起来,孰轻孰重?她是个会算的女人,这道题对她而言,不难。

事实证明,她赢了。

在宗明山七十寿宴上,有资格陪在他身边迎来送往的女人,只有昔日的头牌、永远的宗太太:庄素央。

魏应洲步入酒店时,寿宴已开场十五分钟。

她迟到了,但情有可原。

桥银首席执行官的工作日程无缝切换。昨日,魏应洲出席在深区举行的投融资联席会议,结束后现身晚宴,见识了深区同胞的海量。应酬三小时,在上东城酒量无敌的魏应洲自愧不如。深区同胞敬酒太猛,举杯就是一两白酒“我干了,你随意”。随意?怎么随意?都是潜在的大客户,她要是真跟人家随意了,那以后的生意人家也就跟她随意了。魏应洲有比酒量更好的,那就是胆量。三个小时喝下来,她把深区同胞喝得服服帖帖。撇开桥银首席执行官这个身份不谈,二十九岁的年轻女子有这胆量,本身就已足够令人侧目。

从酒会抽身,回酒店睡足四小时;天刚亮,魏应洲已现身机场。

五小时后,飞机落地。下机那一刻,熟悉的亚热带潮湿气味扑面而来。上东城一年四季都是这个气味,温热又不激烈,是魏应洲不见得最喜欢但一定最安心的气味。从前听人讲,一个人的前二十年在哪里,他的故乡就在哪里。在魏应洲心里,上东城这股潮湿的气味就是她的故乡之味。

魏应洲回桥银开管理层会议。晚间六点,秘书提醒,她该起程去酒店了。魏应洲说了声“知道了”,起身去了私人休息室,脱下西服,从衣橱挑一件红色抹胸礼服,黑色长发高高盘起,绾一个松松的发髻——首席执行官的模样瞬间不见,落地镜中只剩一个宗家外孙女。

人活在这世上,总是带着多重身份的,能不能切换好身份,关系到能不能活好,尤其对世家子弟而言。

上东城寸土寸金,单行道众多。这一晚,发生了事故。一人逆向行驶,与对面来车相撞,事故程度不轻,鸣笛声四起。众多车辆被堵,魏应洲的车不幸成为其中之一。司机经验丰富,目测后对她道,没有一小时,这路不会通。魏应洲坐在后座,手指无意识地敲敲膝盖。宗明山的寿宴,迟到已属失礼,半小时以内尚可接受,一小时绝对不行。流言蜚语通常都起于细枝末节,莫说上东城的娱记不留情,宗家自己人首先就不会留情。

魏应洲停了手里的动作,径直下车。

她吩咐司机:“你把车开去酒店。”

司机应“是”,又问:“那您呢?”

“做你的事。”

“是。”

说完,她拿起手机打电话。

五分钟后,一个年轻男子驾着摩托而来,引擎轰鸣,如鱼得水。

魏应洲撩起礼服下摆,利落打结,长腿跨坐上摩托后座。美人长腿,引来诸多注目。魏应洲拍了拍男子的肩,说了声“去酒店”,后者说了声“好”,一声轰鸣疾驰而去。

宗明山曾对魏应洲讲:“伙计再多,再能办事,不如多几个兄弟朋友。如今能办事的伙计太多了,稍做出些成绩,身份要价就高到离谱,对己对公都无益。兄弟朋友就不同了,那是一命换一命、义气换义气来的。人活着,没有这些兄弟朋友,不说举步维艰,起码也是淡而无味。”

人生二十九年,魏应洲交友甚广。名门望族、三教九流,皆有她的朋友。这和宗明山的教诲不无关系。

十分钟后,摩托稳稳地停在酒店门口。魏应洲下车,给了男人一句“谢了”,外加一张银行卡。魏应洲出手向来阔绰,尤其对朋友。后者笑着接过,显然没当她是外人,将银行卡往口袋里一揣,脚踩油门而去。

这一幕被站在二楼的二舅宗远航看了个清楚。

魏应洲上楼,听见宗远航一声讥诮:“外公寿宴还能迟到,和你的那群小阿飞朋友鬼混到现在?”

魏应洲并不怒:“什么叫‘小阿飞’?”

宗远航从鼻尖哼出一声不屑:“飞车党,惹是生非,进出少管所,社会败类。”

魏应洲点头,看向他:“您说的是启丰?”

宗远航被猛地一噎,脸色瞬间通红。

他有两个儿子,大的叫宗启程,小的叫宗启丰。大的庸庸碌碌,小的却是宗家明星,惹出的祸没有最大,只有更大。宗远航娶的女明星,肚子很争气,一生就生了两个儿子,宗家嫡亲的第三代仅有的两个男丁都在这里。宗远航本以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坐定了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,没想到宗明山是个明白人,选贤不选男,宁可推不姓宗的外孙女上位,也从未考虑过两个不成才的孙子。

魏应洲笑了笑,将涨红脸的二舅抛在脑后。

世家子弟,其实不乏头脑空空之人。对这类人,不必动手,甚至不必在意,因为这类人太不入流了,远不够格做对手。魏应洲见识过真正的对手,她称之为“天敌”。那是一类会令她全神贯注、血脉偾张,推上全部赌注仍可能会输,但也死得其所的对手。

正厅内,觥筹交错,上东城名流巨富齐聚一堂。

宗明山生性低调,本意是邀请至交即可,未承想,管家列出名单,连宗明山自己也愣了一下:桥银的交涉版图竟已庞大至此?

管家垂首道:“如今和桥银有业务往来的,这些已算少;全部加上,可不得了。”

宗明山听出了弦外之音。

魏应洲好样的,上位五年,已将桥银边界扩张数倍。他这个外孙女未来可期。

有人称赞,就有人嫉妒,尤其是来自宗家掌门人的称赞,太显露了,坏大于好。魏应洲刚现身,就得全场聚焦。她倒也习惯,轻车熟路行至宗明山面前。

“外公,我来迟了,见谅。”

“不碍事,安全到就好。”

这就是魏应洲的处事态度——迟到就是迟到,有一万个救死扶伤的理由,也是迟到。巨头办事,向来重结果,轻过程;至于解释,更是无须。只需记得下一次,绝不再犯。

但,架不住有人兴师问罪。

三舅母何碧澄双手抱臂,笑道:“外公寿宴也迟到,这待遇,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。非要是首席执行官不可。执行官忙,执行官不易,是不是?但迟到就算了,怎也两手空空,不见礼物呢?”

三舅宗远洋向来内敛,有着一张沉默寡言的脸。这会儿,他站在妻子身旁,出声道:“周围这么吵,你少说两句。”

他又转身对魏应洲道:“你三舅母说话不好听,有理的听上去都没理了。你是见惯大场面的,不用理她这种妇人之见。”

魏应洲笑了笑。

宗远洋有种本事,叫“反话正说”,温温和和的,就将罪名扣死了。他的沉默寡言给了他绝好的保护色,外人往往会有一种错觉:他越是寡言,偶尔说一两句,就越值得认真听一听,仿佛要他开口说话已是不易,怎么还能觉得他说错了呢?杀人不见血,是个狠人,这是魏应洲对宗远洋的评价。

谈话间,一个苍老的声音有力地传来:“你来了?”

众人齐齐转身。

“夫人。”

“外婆。”

“妈。”

众人齐声致意。

庄素央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旗袍,披着羊绒披肩,左手腕戴了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,右手捏着一串佛珠。从十多年前开始,她不敌年龄带来的恐慌,日日乞求佛祖,保佑长命百岁,平日里走到哪儿都佛珠不离手。庄素央对吃斋念经兴趣全无,却依然成为上东城远近闻名的信佛者,原因很简单,她给得起旁人给不起的东西:钱。宗家捐向寺庙的善款,每年都是巨款,皆出自庄素央之手。

魏应洲对外婆的这一行为不以为然,这在宗家曾掀起不小风波。要抓住魏应洲的尾巴本就不易,偶尔抓住一条,有心人齐齐往上扑,恨不得拽下这条尾巴,将桥银首席执行官之位连根拔起。

魏应洲的这个态度,庄素央当然清楚。庄素央眼光之毒,不输任何人。魏应洲本就非宗家嫡系,顶着“魏”字外姓成为桥银首席执行官,已是庄素央心头阴影,但她竟还不知奉承拍马,简直岂有此理。为此,魏应洲很吃了些庄素央的苦头。

逢年过节、家族聚会,她都是被庄素央带头批判的那一个,无论她将桥银业绩做得有多好。宗明山是明白人,但也没有一次为她出过声。于是,魏应洲明白了,庄素央让宗明山欠的那点恩情很经用,这辈子他都还不清。

只有谢聿为她说过一次话。

他说:“有些人老了,会用打压出色之人的方式,向世界证明自己更出色,这是人之常情,只不过坏了一点而已。”

魏应洲诧异道:“难得你也会下场帮人说话。”

谢聿合上文件,对她道:“我同你还有二十年卖身契,你倒了,我也跟着倒霉。我希望你长命百岁,我不想这么快就跟着你倒霉。”

魏应洲:“呵呵。”

魏应洲器量还是有的。被庄素央硌硬了这么多年,她始终安之若素。魏应洲就是这点好,别人夸她的,她能反复拿出来细品;别人硌硬她的,她都忘得很快。谢聿评价她是很会不痛不痒生存的一个人。

今晚,庄素央捏着佛珠,眼皮一撩:“你三舅母说得没错。外公寿宴,怎也不见你携礼而来?未免不合规矩。”

魏应洲回得恭敬:“礼物准备了,还没到,过一会儿就到了。”

何碧澄讥诮道:“看来你是真忙,连准备礼物的时间都仓促。不过也对,你在锡城宋万年那儿栽的跟头这么大,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,我们理解你的分身乏术。”

魏应洲笑了笑。

还知道桥银在宋万年这笔投资上的风波,何碧澄有心了。要一个不懂商业财经的人懂一点门道,除了用钱做得到之外,用嫉妒、讨厌、恨,也可以。

场面尴尬,一个女性声音及时救场,以柔克刚。

“妈,姐姐不容易,你不要多说。”

何碧澄瞪了她一眼。

庄素央道:“明珠都这么说了,就算了。”

何碧澄立刻笑靥如花。

世家子弟,最看重老生老太的偏袒。为何看重?因为难得。魏应洲就是前车之鉴,即便为桥银流血卖命,若不得老太太偏袒,日子一样不好过。

宗家有一个人,是例外。

宗明珠。

从名字起,偏袒之意就尽现了。宗家取名,讲究按字排辈。宗明山是“明”字辈,其二子是“远”字辈,第三代则是“启”字辈;只有宗明珠,是宗家例外。甫一出生,庄素央便亲自取名,和宗明山同字辈,取名“明珠”。掌上明珠,一生荣华。

宗明珠也不负厚望,二十五岁,亭亭玉立,已是上东城顶级名媛。这里面,庄素央的偏袒是一方面,宗明珠的聪明是另一方面。女人最厉害的对手是女人。两者相背,则战;相合,则无敌。庄素央和宗明珠,无疑是后一种情况。

庄素央在宗明珠身上实现了“逆天改命”的夙愿。

头牌老举和顶级名媛,同的是满腹诗书、倾城靓姿,异的是下等上等、命数殊途。若非出身寒微,唯有以此谋生,庄素央凭当年的美貌与手腕,必不会输任何名媛。可惜,名媛一事,无关别的,只关命运。庄素央用了三代人的时间,终于通过宗明珠逆天改命,将昔日卑贱踩在脚下。

庄素央疼爱宗明珠,一如疼爱年轻时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