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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厂观察笔记

杨婉 著

其他类型连载

邓瑛靠在石壁上,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样衣衫单薄的人。他们三五成堆地缩在不同的角落里,沉默地盯着邓瑛,情绪大多有些复杂。

主角:杨婉邓瑛   更新:2022-09-10 08:16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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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女主角分别是杨婉邓瑛的其他类型小说《东厂观察笔记》,由网络作家“杨婉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邓瑛靠在石壁上,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样衣衫单薄的人。他们三五成堆地缩在不同的角落里,沉默地盯着邓瑛,情绪大多有些复杂。

《东厂观察笔记》精彩片段

邓瑛靠在石壁上,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样衣衫单薄的人。

他们三五成堆地缩在不同的角落里,沉默地盯着邓瑛,情绪大多有些复杂。邓瑛将戴着刑具的腿向后撤了几寸,裤腿落下来勉强盖住了他脚腕上的擦伤,一个年轻人在众人的目光下扯下衣服上的一块布,试探着递给邓瑛,怯生生地说“用来裹一下脚腕吧。”

邓瑛低头看着那块灰白色的破布,一时间忽然就有了和这些人境遇相连的感受。

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南海子的仓房,平时用来存放海子里准备供应宫中的粮肉,但这会儿仓内却几乎是空的,只有仓顶伶仃地吊着几块干肉。

邓瑛是这些人当中唯一的“男人”。

也不知道安排的人是不是刻意的。

蝼蚁围困伤鹤。

这到也是刑前最好的羞辱。

“这个不……哎哟我去……”

门口风灯把人影燎出细绒绒的毛边儿。

邓瑛抬起头,杨婉抱着一一大摞药草从角门溜了进来,话还没说完就直接摔在了他的面前。

地上都是干草和麦麸,跟皮肉摩擦立即见血。

杨婉痛得眯眼,挣扎着坐起来看了一眼破皮的手掌,无奈地朝伤口连吹了几口气了。

已经半个月了,她还是没能习惯这副身体。

仓内的人都没有出声,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杨婉。

齐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后,就各自缩回了角落。

杨婉咳了一声,吐出呛到嘴里的草根刚准备站起来,额头却撞到了邓瑛冰冷的手指。

她忙抬头,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靠墙坐着,伸向她的手干干净净地摊开,手腕上束缚着刑具,囚衣单薄的袖子此时滑到了手肘处,露出手臂上的新旧交错的伤痕。

绝色美人啊。

杨婉在心里感慨,这被刑罚蹂躏过后完美的破碎感;上经家破人亡之痛,下忍残敝余生之辱却依旧渊重自持的性格,要是拎回现代,得令多少妹子心碎。偏他还一直不出声,神情平静,举止有节,对杨婉保持研究对象初期神秘感的同时,一点不失文士修养。

“行……行了,我自己站得起来。”

她说着起来拍掉身上的草灰,小心把地上的草药堆到邓瑛脚边。

“你这个脚腕上的伤再摩下去,就要见骨了。以后吧得跛在这一劫上,我呢也不是什么正经医生啊,这草草药的方子是外婆在我小时候教我的,我也不知道我记全没有。要好呢你不用谢我,要没好…”

她伸手试图去挽邓瑛的裤腿,“要没好你也别怪……”

邓瑛在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裤管时,突然将腿往边上一撤,杨婉措不及防地被他的力道猛地往旁边一带,扎实地又摔了一跤。

“我勒个去……”

邓瑛仍然没有说话,眼神中到也没什么戒备,只是有些不解。

杨婉趴在地上翻了个白眼。自己直起身,索性盘腿坐在他面前,淡定地挽好散乱的头发,摊开双手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一些,“来,我坦白跟你说,我就想给你涂个药,你跟我也摊开说,都半个月了,你要怎么样才肯让我碰你。”

邓瑛搂住手上的镣铐,弯腰把被杨婉撩起半截的裤腿放了下来,继而把手搭在膝盖上,沉默地闭上眼睛。

就像之前把所有的耐性都奉献给了原始文献,杨婉觉得此时自己的脾气好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真实。

“邓瑛。”

她盯着邓瑛的脸,调整情绪唤了一声他的姓名。

面前的人只是动了动眼皮。

坐在邓瑛旁边的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阉人看不下去了,出声劝杨婉,“姑娘啊,自从他被押到我们这儿来啊他就没张过口,可能……”他说着指了指喉咙。

杨婉听完不禁笑了一声,“哈,他不知道多能说。以后能气死一堆人。”

老人听着她明朗的声音也笑了,“你这姑娘说话,真有意思。”

无论在什么年代,被人夸总是开心的。

杨婉从手里分出一把草药递给老人,“老伯我看你手上也有伤,拿这个揉碎了敷上,有好处的。”

老人没敢要,反问道:“这些草药姑娘是哪里来的。”

“李太监那院儿里的小晒场上扒拉来的。”

她这么一说,连邓瑛都睁开了眼睛。

老人压低了声音,往角落里缩了半寸,“偷……偷的啊。”

“嗯。”

她说着冲邓瑛挤了挤眼,“以后你有钱了,自己还给李善啊。”

老人的眼神焦惶,不安地问杨婉,“姑娘,偷李爷的东西,你不怕被打呀。”

杨婉看着邓瑛的眼睛笑了笑,随口回应老人,“还好,我人溜得快。”

话刚说完,门口的泥巴地里传来一连串干草秆子被踩碎的声音。

杨婉赶紧缩到邓瑛身边蹲着。

邓瑛朝一旁撇了撇肩膀,抬头朝窗外看去。

七八个穿着毡斗篷的人举着风灯冒风走来,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监李善。

天太干冷了,讲究人也难免手上皲口。李善摘下手笼,接过手膏剜了一块,一面涂一面问门口的看守,“怎么不把门锁上?”

“李爷,这不给留着门让他们夜里好小解。”

李善揉着手腕,“那个人呢。”

“哦,那个人啊,断了两天的饮食了,这会儿早就脱力,恐怕连挪个身都难。”

李善听完点了点头,“他有说什么吗?”

“没有,刑部把人押来,就是我们看管着的,至今还没开过口。李爷是怕他寻短见?”

李善笑了一声,“要寻短见才好呢,老祖宗也不用揽这宗事。你们看他像寻死的么,要寻死,来的时候就跟姜明,郭鼎那些人一样绝食自尽了。”

杨婉听完这句话,忍不住回头问邓瑛,“你没绝过食吗?”

回应她的自然还是沉默。

但杨婉到没泄气,松开手坐在邓瑛身旁,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,随手在地上薅了一根麦杆子,认真戳着自己的下巴,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编《明史》的一波人对你的恶意还真大啊,写你在南海子中绝食不绝,后又摇尾乞食。非得把你的风评搞坏了才甘心。”

她说完,轻轻地咬住麦杆子,“嗯…那这个地方就应该改一改。”

邓瑛低头看了一眼她摊在膝盖上的册子,上面整整齐齐地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。

这十几天,她时不时地就要在上面戳戳点点的。

正如她自己所说,她突然出现在南海子里已经有大半个月了,没有人知道她是谁,最初人们看见她身上的罗衣绣工精致,价值不菲,猜测她来历不简单,大多不敢跟她搭话,怕惹祸上身。不过,她在海子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天,身上的衣也看不出原来的质地,破破烂烂地挂着,和她披散的头发搅在一起。模样看起来和海子里的苦命人没什么两样,这些阉人才对她放下了芥蒂。

而且,他们也逐渐发现,这姑娘的注意力始终都在那个身负重刑的男人身上。

只可惜邓瑛不准她近身。

非妻非妾,却上赶着来示好一个即将断子绝孙的罪人。

罪人过于冷漠干净,反让姑娘显得很可怜。

有人正在为她唏嘘,外面的脚步声突然朝门前走来,杨婉听到声响迅速收起册子,站起来机敏地缩到了一丛草垛后面。

李善并几个太监走进仓房,一边走一边继续将才在外面的话题。

“还要给他断几天的水食啊?”

后面的一个太监应道:“还要两天。”

李善站定在邓瑛面前,嫌恶地看了他一眼,“行了,再断一天,就给用刑。”

说完摁了摁脖根儿,“快些了结算好,趁年前把人交给司礼监,我们也没这么棘手。这大冷天,心里揣着这么件冰坨子事儿,多少不痛快。你去跟张胡子说,把刀备好,要办司礼监的差,叫他这两天别喝酒。”

回话的人面露难色,“张胡子现在外头寺庙里鬼混着呢,前儿我还看他在海子口里找擦背伺候的人。”

“呸。”

李善啐了一口,“妈的,显摆他底下有条软虫!赶紧叫他回来备刀子!”

一句话说得在场除了邓瑛之外的人各自戳心。

李善自己心里也不痛快,岔开话道:“还有他身上这个刑具,我们这儿是动不了的,明儿一早,你去刑部请个意思过来,看是怎么,让他就这么带着受刑呢,还是给卸了。”

回话的人拉跨了脸,“李爷,就这还请刑部的意思啊。”

“啊。”

李善不耐地应了一声,看向邓瑛,鼻中冷笑。

“邓阁老一家都杀完了,留下这么个人。他的事儿,复杂得很。”


李善说完这句话,忽然发现邓瑛正看着他。他不由愣了愣,一时间竟然很难说得清楚被这双眼睛注目的感受。

要说他怜悯邓瑛,他好像还没有那么软的心肠,可要说厌恶,却也没有合适理由。毕竟邓颐在内阁贪腐揽权,残杀官吏,篡夺太子谋权篡位的那三年,邓瑛接替他自己的老师张春展,一头扎在主持皇城三大殿的设计与修筑的事宜当中,刑部奉命锁拿他的前一刻,他还在寿皇殿的庑殿顶上同工匠们矫正垂脊。

所以无论怎么清算,邓瑛和其父邓颐的罪行,都没有什么关系。

但是身为邓颐的嫡子,他还是同自己的兄长一样,被下了刑部大狱关押。

朝廷的三司在给他定刑时候到也着实很为难。

皇城还未修建完成,最初总领此事的张春展此时年迈昏聩,已经不能胜任,邓瑛是张春展唯一的学生,和户部侍郎杨伦同年进士及第,内通诗文,又精修易学、工学,若是此时把他和其他邓族中的男子一齐论罪处死,工部一时之间,还真补不出这么个人来。于是三司和司礼监在邓瑛身上反复议论了好几通,也没能议定对他处置。

最后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何易贤提了一个法子。

“陛下处决邓颐全家,是因为多年受邓颐蒙蔽,一遭明朗,愤恨相加,震怒所至,但皇城是皇家居所,它的修造工程关乎国本,也不能荒废。要消陛下心头之怒,除了死刑……”

他一边说一边放下三司拟了几遍却还是个草稿的条陈,笑呵呵地说道:“不还有一道腐刑嘛。”

这个说不清是恶毒还是仁慈的法子,给了邓瑛一条生路,同时终止了邓瑛原来的人生。所以杨婉才会在《邓瑛传》的开篇如下写道:很难说邓瑛的人生是在这一年结束的,还是从这一年开始的。

当然李善这些人没有杨婉的上帝视角。

他们只是单纯地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没什么罪恶的奸佞之后。

“你看着我也没用。”

李善此时也无法再和邓瑛对视下去,走到他身侧,不自觉地吹弹手指上的干皮掩饰心虚,继续说道:“虽然我也觉得你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有点可惜,但你父亲的确罪大恶极,如今你啊,就是那街上的断腿老鼠,谁碰谁倒霉,没人敢同情你,你也认了吧,就当是替你父亲担罪,进一点孝道,给他积阴德。”

他这话到也没说错。

要说邓瑛死了也就算了,活着反而是个政治符号,个人的性命不断地被朝廷用来试探人心立场。

虽然邓瑛本人平时不与他人交恶,但此时的光景,真的可谓是惨淡。

他从前的挚友们对他的遭遇闭口不谈,与邓家有仇的人巴不得多踩他一脚,京中只有桐嘉书院的一些学生,为他写了几篇文章来陈情,结果被人揭发,锦衣卫立即就封锁了整个书院,学生们互相保护不肯供出写文章的人,最后连带书院的先生周丛山一道,全部被抓回了诏狱。

至此之后,整个京城都赶着对邓瑛口诛笔伐,拼命地给他编罪行来向朝廷表明忠心,不明就里的世人看了太多邓瑛的罪行,大多以为他真的是一个猪狗不如的人。

从他下狱到押解南海子,时间一月有余。算起来,也就只有杨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给李善,但也什么话都没敢说。

李善说完这些话没限的话后,心里想起了那一锭银子,又看了看邓瑛浑身的伤,觉得他也是可怜,咳了几声,张口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,忽然注意到邓瑛的腿边堆着一大堆草药,再一细看,竟眼熟得很。

“嘿……”

李善撩袍蹲下来抓起一把,“哪只阉老鼠给搬来的?”

仓内的阉人哆哆嗦嗦地埋着头,都不敢说话,有几个坐在邓瑛身边的人甚至怕李善盯住自己,偷偷地往边角挪。

李善将这些面色惶恐的人扫了一圈,丢掉药草站起来,拍着手又看向邓瑛,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笑出声来,“哎,看来我说错了啊,也不是没有人想着你。”他说着用脚薅了薅那堆草药,“偷我场院里的药材来给你治伤。”

他一面说,一面转过身,用手点着仓房内的阉人,“你们这些人里,是有不怕死的。李爷我敬你还副胆子,这些草药我今日就不追究,再有一下回被我知道,就甭想着出这海子了。”

说完真的没再追究,拍干净手,带着人大步走了出去。

杨婉一直等到脚步声远了才从草垛后面钻出来,趴在窗沿上谨慎察看,眼见人走得没了影,转身刚想找机会溜出去,忽然听到背后的门传来特别清脆的落锁声,噼啪一声,直接扼死了她溜出去的念头,她不禁翻了个白眼,转过身,摊手垮脸自嘲,“行吧,今晚得跟你睡了。”

她自己到不觉得这个句话有什么,旁人看她与邓瑛的目光却突然变得特别复杂。

杨婉转身诧异地看着仓内的人,又看了看邓瑛和自己。

忽然意识到此时室内关着三种人,一个男人,一个女人,还有一堆阉人,算得上是一种极端环境了。

而且,这个男人过了今晚也就不是男人了。

杨婉在野史文献上看过,有很多没经过人事的年轻男人,在吃那一刀之前,用钱买也好,用强逼也好,怎么地也得找个女人尝滋味,以求在鸳鸯白骨堆上,求个功德圆满。南海子外头的姑子庵里,有很多这样的腌臜事。有些姑子甚至就大张艳旗明码标价地做这门皮肉生意,官府屡禁不止,后来索性也不管了。

杨婉将才那句带着歧义的话,显然挑起了这些阉人某些情绪。纷纷伸着脖子张着口,扭曲地期待着杨婉和邓瑛身上能发生些什么。

杨婉不自觉地笑笑,不再看这些人的目光,低头望向邓瑛,声音里似乎有些调侃的意味。

“他们想得到好,可惜你碰都不让我碰。”

邓瑛的喉咙动了动,慢慢地抬起了头。

这到算是这么久以来,他第一次主动看杨婉。

杨婉叹了口气,蹲下身给自己薅平了一块地,盘膝坐下,伸手就撩向邓瑛的衣襟。

邓瑛如她所料地迅速侧身避开,头发顺着它转身的力道扫过杨婉的手背,垂下来遮住了他的半边的脸。

杨婉轻轻握住手指,笑着说道:“看吧。”


说完偏头趁这个凑近的机会,认真看了回邓瑛的容颜和身段。

多日少饭,两日禁食,他所受之罪逐渐削瘦了他的轮廓,也让那头发下面的喉结显得更加明显。虽然他此时面无表情,也不说话,但喉结处略带紧张的滑动还是遮掩不住。

“对不起啊,你可能觉得我跟个女流氓一样,但我没有要羞辱你的意思。”

杨婉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向后一拢,坦然地在邓瑛对面躺下来。

“别纠结了,明一早开门我就溜出去,今晚上我也啥都不做,就躺你面前睡觉。”

说完,抓着手臂闭上了眼睛。

虽说是睡了,可一直睡得很不舒服。

她现在这副身体的脖子好像受过伤,躺下的时候非得找一个东西垫高脑袋,才能好受些。但在这里就不好讲究了。杨婉用手托着脖子,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,也没能睡安稳。

邓瑛看着杨婉在自己跟前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一会儿,弯腰捡起地上的药草,放在膝盖上随手一挽。

杨婉听到面前悉悉索索的声响,不知道他在做什么,索性睁开眼睛。

那堆草没两三下就被他扎结成了一方草枕。

张春展告老之后,这个人在大明初年,算是工学一项上的天花板了。

即便是此时在手上结草的这种事,也做得利落精准。

不过杨婉觉得邓瑛的手到不算特别好看,手上的皮肤因为长年和木材砖瓦接触,有些粗糙,但胜在骨节分明,经络生得恰到好处。看起来不至于特别狰狞,却也有别于少年人。手背上有一小块淡红色的老伤,形状像个月牙。

“你是从贞宁四年起就跟着张春展吗?”

看过邓瑛的手,杨婉忍不住求证了一句,并没期待他回答,谁知他竟然点了点头。

杨婉有些开心,还想说什么,却发现他好像仍然有些咳,抬起手腕抵了抵胸口,明显在忍,忍下来之后自己朝边上移了一点,坐到了没有干草的地面上,将自己身下的干草全部拢给了杨婉,随后又把将才扎捆好的草枕也递了过去。

杨婉看了一眼草枕头,“给我的?”

邓瑛不出声,只是将手向上抬了抬,手腕上的刑具很重,压得他的手臂抑制不住地发抖。

杨婉伸手接过来,仍然忍不住问道:“草药拿来做枕头,你的腿怎么办。”

邓瑛低头看向自己脚腕上几乎见骨的伤,喉结微动。

下狱至今他一直不肯开口说话,一是怕给他人遭来灾祸,二是他也需要安静的环境来消化父亲被处以极刑,满族获罪受死的现实。久而久之,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像李善形容的处境,断腿的过街老鼠,人人喊打,此时反到不习惯有人来过问冷暖病痛。

杨婉伸手拢起地上剩下的草药,“药还剩一点,这样吧,我不碰你,我就帮你把草药捣碎,你自己敷。”

因为他刚那一点点回应,杨婉觉得自己好像在邓瑛严丝合缝的人设上抠到那么点缝儿,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,翻身坐起来,自说自话地挽起袖子,从腰上摸出个石头直接开干。

邓瑛看了一眼被她用来捣药的东西,那是一枚玉坠子,上等的芙蓉玉石,质地好到寻常人家根本见不到,她却在腰上系着两块。

“拿去。”

她把捣好的药递送给邓瑛,看邓瑛不接,又反手摘下背后的发带。

“拿着这个包上。”

邓瑛仍然没动。

杨婉的手也举得到有些发酸了,干脆拿了句话刺他,“其实你挺好的一个人,这个境地里还想着给我做了个枕头,我也不是什么坏人,你不想跟我说话就算了,别跟你自己过不去,你也不想以后不能走吧。”

他听她说完,还是平静地像一面镜子,继续以沉默拒绝。

杨婉看着他的眼睛又坚持了一会儿,最后终于放弃了。

“行吧……”

她丢掉草药拍了拍手,继续自言自语,“文献真的都是在乱写,我看你是个木头。”

虽然还有兴趣吐槽,但对于杨婉来说,这件事的意义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。

历史上邓瑛的腿疾就是这段时间造成的。

杨婉知道这段历史,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某种不太合适的低级同情心,她试图帮助这个人改写这么一点点命运,但好像做不到。不过她到也不是很难过,和研究对象保持适度的心理距离,不要与他们过多得共情,是研究者应该具有的警惕性,也是研究活动客观性的前提。

上帝视角,看生死富贵皆有定数。

就……挺爽的?

仓内的人见邓瑛和杨婉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种行动,渐渐地失去耐性,天冷人困,不一会儿就各自躺下缩成了团。

杨婉看见邓瑛也闭上了眼睛,便把将才那个草枕拖到自己头底下,仰面躺了下来。仓房内此时只剩下鼾声和偶尔几下翻身的声音,杨婉躺定后,半天没睡着,索性掏出袖中的册子,借窗沿上唯一的一点点灯光翻开。

今天是找不到笔了,但她还是决定整理整理思路。

对于杨婉来说,在这里的每一天,信息量都是爆炸的。

精确到年月日甚至时辰的生活细节,邓瑛本人的脾气性格,和文献上的描述有太多的出入。她初期过于贪婪,什么信息都想掌控,杂七杂八地写了很多,现在看来,这种流水账的方式并不科学,还是因该理清楚思路,抓住重点。

她一面想一面,屈指抵在自个的下巴下面,边敲边轻声自言自语,旁边自然没有人回应她。

杨婉一个人认真地唧唧歪歪地叨了半半个时辰,终于是起了困意,她打了个哈欠收拾好自己地本子,枕着邓瑛扎给她的草枕,朝墙壁翻了个身,抱着膝盖,也像其他人那样缩成了一团。

邓瑛听着她逐渐匀净的呼吸,以为她睡着了,正想仰头把放在窗边的那盏灯吹灭,谁知杨婉却突然含含糊糊地叫了他一声他的名字。“邓瑛。”

邓瑛一怔,低头朝她看去。

杨婉抱着膝盖,也不知道的有没有睁眼。“听说你之前没有娶过妻,那你……有没有自己的女人啊。”

这个问题有点突兀,甚至有些冒犯到他。

邓瑛原本不想回应,可是又听她说道:“我没有别的意思。”

也是。

他看了看地上的草药渣,又看了一眼杨婉自己身上满身的伤,竟没忍住,冲她摇了摇头。

杨婉似乎是看见一般,有些迷糊地说道:“那你不会遗憾吗?”

邓瑛听懂了杨婉的意思,但心里的感觉是异样的。

如果这个问题是个男人来问他倒也罢了,可偏偏杨婉是女人,这就未免逾越过了性别的界限,看得过于透彻了一些。

邓瑛再一次看向杨婉。

“邓瑛呀……”

她还在叫他的名字,而这次邓瑛竟险些出声答应她。

好在她声音含糊却没有停顿,“如果我这个身体是我自己的,我也不是不可以跟你做”

邓瑛没有完全听懂这句在他看来逻辑不通的话,等了一会儿又没等到她的后话。

外面的风刮得哗啦啦地想,他虽然不想睡,但也准备养一会儿神。

谁知还没闭眼,杨婉却在梦里轻轻地呢喃了一句:“都说我上辈子是为邓瑛活的,要我说,我杨婉在这里的这一辈子,也是为了邓瑛活着的……”

邓瑛听完这句话,喉咙一热,忍不住又有些想咳。

他抬起手抵住眉心,将头轻轻地枕在墙上,时节的清冷和命数的酷寒从四肢百骸里渗了出来。

此刻杨婉和邓瑛同时想起了一些不同的言辞。

“你这辈子不结婚了,就和那死了几百年的人过是吧?”

“杨婉,学术要做,恋爱也要谈啊。”

“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,读到博士又能怎么样?”

“我与邓颐父子绝无瓜葛!”

“邓贼误国,合该诛其满门!”

“臣以为,邓瑛……该杀……”

说这些话的人,有他们曾经的老师,有他们的世伯长辈,也有他们的挚友。

杨婉很讨厌这些人的自以为是,行动上反抗地特别厉害,在言语上却又毫无还手之力。

而邓瑛并不怪这些人,甚至也不期待自己这辈子还能听到其他的话。

可是现在他听到了。

说话的人是他从来都不认识的女人。

有点莫名奇妙,却也独一无二。

“你们懂个屁!”

杨婉突然在混沌间骂完这一句话,接着就实实在在地睡着了。

邓瑛看着杨婉的背影,忽然就有了笑一笑的力气,扶墙撑起身,仰头吹灭了灯。

窗外忽然就没有风了,灰白色的雪影静静地落着。

贞宁十二年的第一场雪来了。

雪下虽遗憾万千,思绪满怀,终成了无数人心中的一句诚实的默喊,“真他妈冷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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